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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倒梦想
如果在某个炽热的黄昏,年轻娇小的女孩子,大概十多岁的样子,拒绝回家,随便走上了路面电车,沿着无穷尽的环线坐下去,在某一站随意地下了车,你觉得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I】
家并不是不宽敞,并不是不温暖。只是她不太愿意去面对一副冷脸的兄长、卧病在床的母亲,和原本是家中柱石,无所不能的男子汉,现在却终日烂醉如泥的父亲。父亲。爸爸。她一遍遍回想起从前,不愿意想现在。
巨大的日轮要落了,她走下电车,见到大庙的石牌坊前,乞儿与算命摊都还没有纷纷收工离去的意思。
牌坊底下,是一条大路。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半躺在夹道的长椅上。这人,同被日光晒出黝黑肤色的别人不同,脸和四肢白皙又光滑,看不清神情是惬意还是寂寥,看不清一双眼睛是微闭还是微张。总之,如果在某个夏天的黄昏,年轻的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满腹委屈,见到一个比她大些许岁数的年轻人,觉得对方拥有自己缺少的东西,突然产生了要去接近他,(可能的话)要去拥抱他,(甚而更可能的话)要去被他填满的冲动,你觉得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会喜欢吗?恐怕也不一定。他背靠着东湖,面朝着西山,斜阳满布在他身上。他这时全躺下去(像是在模仿王羲之“东床快婿”的典故),一撩衣服露出肚脐。她笑,假如他看见了自己还故作这样子,说明他倒有点名士派头;假如他没看见自己,纯粹发自本心地找个舒服姿势,那他倒是个很会舒服的人,可爱得像只猫。女孩子从小很喜欢小动物,但这么多种动物中,她觉得,猫是最会给自己找舒服姿势的家伙了。
她走到与他正对的那张长椅坐下,隔着宽敞的石板大道。斜阳满布在她背上。这时候她还不太敢上前去搭讪。无论是出于年轻人的腼腆也好,还是不愿扰人清梦也好,又或者是恐怕对方来一句“只求你让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不知如何回答也好……总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这时四下望望,发现从写有寺名“洛阳寺”的石牌坊,沿着大路往里走,上许多级台阶,有山门殿。“入三摩地”四个大字题在匾额上。三门中间走出来几个人影,一个穿着青短衫的僧人领头,走下台阶来。
他举起手,他也举起手。似乎长椅上躺的人没睁眼,就知道有人来向他致意,于是缓缓坐起来,揉揉眼,对她笑了一笑。
如果在某个夏天的黄昏,年轻的女孩子,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见到一个比她大点年岁的年轻人,有着不经意间温柔得可以融化掉自己,光明得可以看穿自己一切妄想,饱满得可以补足自己一切空虚的笑容,——像久违的,父亲一样的笑容,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快晴——!”他突然大呼一声。
那快晴是什么?她看看天,没有云彩只有夕日,确实是快晴的天气。
青衫的僧人走了下来,到了长椅面前。这僧人年纪也不大,但肤色黧黑,手脚青筋暴露,有劳动炼成的强健。可是,除此之外,也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怎么样,快晴?”长椅上的人一边说,一边给年轻和尚挪出个位置。原来僧人就叫“快晴”,她喜欢这个名字。
僧人开始和男生交谈了。不知道那男生叫什么名字呢?如果自己上去和他搭讪,自报家门的话,他会不会喜欢自己的名字呢?
“上师说了,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只靠军队做这个事情,顶多能救一万人。但是如果大家都发动起来,至少能翻好几番!你掌握了这个计划成败的关键啊!”僧人说。
“嗯,我考虑。”男子懒腰一伸。
“……”僧人怔了一下,“我觉得,这个事情无论如何,也都算是很大的功德……”
男子打断他,“快晴,不说上师,就你,你觉得,应该做吗?”
“必然的嘛!你看看,你有这个能力,能救多少人啊!要是我一条命不要了可以救那么多人,我早就不要了!对不对?可是你……”
男子又笑着朗声打断他,“和尚!快晴!——嗯呵呵,不要那么着急谈生死问题,对不对嘛……”
“你呀你,到底是懒还是怎么样,真搞不懂你!”快晴要指着他的头骂了。
快晴法师与他谈了许久,总之是有事相求,但男生无论如何拒绝出手襄助。不知道是怎样的事情,但和尚的焦急恳切,同男生一副无所谓的悠闲态度对比强烈,看起来也很有意思。只是,一谈到生死问题,同情心很强的孩子,总是难以置之度外去看待的。她有点生气,为什么这个人可以把别人的生死,都看得很无所谓呢?
寺内暮鼓擂响。是暮色四合的时候了。已经是九月,按常理,这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但西山上的日头似乎不愿意屈从时光,仍然膨胀着,火红着。坚持着“日从西山光天下”,迟迟不肯落。快晴和尚抬眼一望,随即被炽热的日光击退,手搭起凉棚甩了甩头,转身走回寺里。男生在长椅上伸了个懒腰,悠然地看看周围。斜阳在地上拉出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
这么大的太阳,何止光天下,假如它再靠近一点,简直要炙烤天下,涂炭天下。追根究底,这大太阳,就算是引起她委屈的根由吧。
天要黑了。他还坐在那里。
他的眼落在她身上了。微微的笑容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
“你好哇。”他的眼睛眨呀眨的。
她也对着他,友好地笑了笑。
……
“不回家,爸爸妈妈都会担心的。”
她仍沉默着,眼泪要掉下来了。
“啊啊啊,好孩子,不要哭啊……这,我……”他有点忙乱了。
……
“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可以,告诉我吗?”
沉默以对。
“……那,至少告诉我名字好吗?”
还是沉默。
“呃,我叫 柳广相……”
诚恳地表露自己,才能够卸下他人的心防。广相现在全都知道了,眼前的女孩,莎拉•汤普森,有个很可爱的汉字名“纱罗”。她是爱德华与瑞吉娜•汤普森之女,因为家里的一点事情,弄得心烦意乱,出来散心。父亲爱德华•汤普森,是曾经参与建造方舟“使命一号”的工人。
“我在此荣幸地宣布,使命一号正式竣工。所有检查都表现正常,运行轨道稳定,方舟是适宜人居住的。我很高兴能在有生之年见证这个伟大工程的成功。” 25年前的这段新闻,最近不断地被拿出来回顾。
老爱德华终于放假回家了。但是却没有带来家人期盼的消息。
老爱德华把工地上豪饮的习惯带回了家。而且因为无所事事的关系,整天烂醉如泥。
老爱德华常常不清醒,无明火起,甚至痛打卧床的妻子,一双儿女再怎么奋力苦求也拦不住。
老爱德华,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就抱着儿子女儿,止不住地道歉。
老爱德华,时不时的也要对着病床上的妻子,无助地落泪——他不想这样,为此才喝酒麻醉自己,于是常常又不清醒。
老爱德华,和其他几十万参与项目的工人,虽然是整个星球的功臣,却得不到登船的资格。
*“……这艘方舟不但能够星际旅行,它更是承载了一百一十万人类文明的种子……”
- 一百一十万获选者,将逃离膨胀的新星灼烧的世界,保存人类的一切文明。
两人坐在长椅上,借着灯光,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纱罗,你的家庭,很温暖的,对吧?”
她不觉想嘲笑般回答:曾经是吧。
可没想到,柳广相这么接着说:
“你很喜欢粉红色。喜欢粉红色的人,一定是很温柔的人,一定有很温柔的家人。我是这么觉得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件衣服是国立开京中学的文化衫……啊,考到那里,你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吧。
“你所有的好消息,都可以让他们开心起来,所以你一直在努力对吧。
“是啊,开心对人的健康很有好处。只要他们开心一点,说不定就能活得更长一点。
“他们有你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福了,一定会健康又长寿的。
“纱罗,你看,不管你做什么,他总是全力支持你对吗?
“所以,现在他需要你了。回去陪着他吧。
“我说真的,纱罗,回去陪着爸爸。他一定很需要很需要你,去照顾他的。
“要连妈妈的份,一起做到哦。
“我送你,好吗?”
广相微笑着问。她也微笑了。
“呵呵呵。”
这是当年九月一日发生的事。
II
*“愿神指引你通向新家园的道路,在那养育子孙后代。你的事迹将永垂不朽,而我们也将永远为你祈祷,愿我们能再相见。”
- 方舟“使命一号”像风筝放了线,自己飞入茫茫太空了。
留在它身后的,是恒星炙烤着的星球。
“当我们面对灾难时,我们不会放弃。我们要团结一致,努力创造,最终一定会活下去。”
这句老新闻资料,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播出着。
军方坐不住了,他们决意挽救被遗弃在这星球上的一百亿人民——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所以,老爱德华再一次应征远行,参与建造适合长距离飞行的撤离飞船。——说是建造,其实是把一般的飞船加以改造。装上一个超空间跃迁引擎,改造一下维生系统,听起来很简单。
这样的飞船,动用了整个星球的物力,打造了大概一百艘。
大概能够救走一万人。
仅仅在牺牲者的数目上砍去一个零头,简直相当于一分钱的硬币——除了买19.99元的商品时,拣一枚出来找零外,什么意义也没有,只是徒然地存在而已。
老爱德华,情理之外但意料之中地,一个登船名额也没拿到。
老爱德华自己心里也清楚,一个普通工人,拖着一家四口,怎么也难有机会的。
可是一看见一双年轻的儿女们,就止不住地叹气。为了不叹气,就止不住地喝酒。
在这样的时候,纱罗就不太想在家里呆。看看父亲疲累欲眠,确认了家里还有兄长盯着,她就行使孩子逃离的特权,跑出家门,沿着无穷尽的环线坐下去。为了不哭出来,一遍遍回想从前甜蜜幸福的日子。记得从前,自己见不得爸爸变老,粘在爸爸的背上,拔他的白发,抚掉他的头屑。爸爸总是会笑,会抱抱自己。自己真希望爸爸不变老。自从有人告诉他,好情绪能让人长寿,她就在学校里尽最大的努力,最好能让爸爸和妈妈淹没在好消息中间,永永远远开心下去。只要他们开心一点,就能长寿一点。她真的这么想,也真的这样做了。可现在呢?
有时,电车开到洛阳寺花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她就禁不住簌簌地落下泪来。
广相照例晒太阳的一个下午,纱罗又红着眼出现了。两人已经可说很熟识。纱罗觉得和广相聊天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随着撤离日期临近,世相愈发紧张躁动,这个奇怪的男孩却能依然如故。有时候觉得,他对世界的态度就是“心不在焉”四个字,但每当自己低落时,他又会敏锐地看出来,“好孩子,抱抱”,然后抱着自己,柔声安慰。
纱罗有时候在心里长长地感慨,有他在,实在是太好了。
闲聊间谈到撤离舰队,广相持鄙视态度。
“为了区区一万人的活路,搞得一百亿人心神不宁,甚不厚道哇。”他浅笑着评论道。
能跑的人和想跑的人,数字一比,就让广相觉得撤离行动简直是种颠倒梦想。
从以前开始,上师就特别喜欢提点广相“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话。
也就是说,广相的妄想太多。应该破除这诸多杂念,专一地发心往生常寂光净土就好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理解的。
在洛阳寺里住的时候,会稍微好一点。一旦回到人间,无论念书还是工作,总是在想着,要做很多很多事,却又多仅止于想法,很少有着手的时候。
究其原因,他总觉得,世上总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理由,来让自己坚持把一件事做下去。
尤其是知道这颗星球将要被炽热的恒星吞没,他变得更闲了——无论作出再大的事业,不还是化为齑粉吗?既然生命不过露与电,饮食起居不过随缘受用,一切功德不过梦幻泡影,完全不值得留恋,那还做事情干什么?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
- 没有理由嘛。所以,不要想那么多为好。他觉得,近来流行的末世情绪,反而有助于他的修行了。
但是,有一件事总还是略微放心不下的。——实话说,确实让他很留恋的。
两人坐在无声无息的路面电车里,寺庙的石牌坊和鼓声渐渐远去了。
广相拿出面包来,想要抚平纱罗痛哭的余波。
“哭累了吧……肚子饿了吗?”
她点点头不作声。
“我也没吃晚饭,分给你一半好了。”面包还松软得很。
“知道吗?在古罗马,那时候的面包总是很硬,必须用小刀切开。他们觉得,分吃一块面包的人,就是生死之交了。”他掰下一小块,送进她嘴里。
“这就代表,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了。”他看着她笑。她也笑了。
“好孩子,抱抱。”
“不要觉得自己很没用。你对你爸爸很重要的。
“妈妈病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你,爸爸一个人怎么撑下来的呢。
“你所有的朋友,都很为你骄傲呢。
“你对大家都很重要啊。所以大家也愿意对你好,对吧?
“……你也给了我很多。
“真的,好孩子,我很喜欢你。
“很喜欢你呀,那,你对我的感觉呢?
“啊啊……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让我很没安全感,拜托你……
“谢谢你。我也是。”
他在她额上轻啄了一口。
这是次年六月发生的事。
III
还是在夕阳下,在洛阳寺的门前。不同的只有夕阳,更加火红、明亮、巨大了。
几个月来,情况好转了些。
因为广相的鼓励,她少来洛阳寺,更多地陪着家人和别的朋友了。
爸爸慢慢地回了魂,父女俩虽然很少像以前一样甜蜜,但家庭生活总之变得平稳了。
她觉得,这多亏了广相。
这一天的傍晚,她满怀着不一样的心情来到洛阳寺,带来了全家对这个年轻男子的感谢,和一点小礼物。广相并不推脱,笑着收下了。
不过,她还有想问的事情。
“是想问,为什么我对你特别地……吗?
“因为你有个很温暖的家庭,也就带上了温暖的特质吧……你自然也可以给其他人,很多很多温暖的。
“……温暖啊。我很需要的。我总是很怕冷。”
那还是他的学生时代,满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一次进行好几个项目,常常彻夜不眠,年纪轻轻,就拿下人人钦羡的成果。
远航维生系统。逃难的人类整装待发的前夜里,全世界都知道这个成果的威力。
在那个冬夜,万众瞩目的主角却不在沸腾的会场里,而在安静的,米色的病床边。窗外是一片树林,间或有灯火从中透出来。
“你不是要领奖吗,人类的大英雄?”病床上的她笑着开口问。
“你不在,我上台没有什么话讲。”广相回答。
于是两个人相视很久很久。广相拿出热好的粥,一口一口喂她喝。
“如果我说,请你不要等我了……”她又缓缓开口。他停下来。“……你会怎么样?”
他浅笑着,继续舀起一勺。“大概会回到庙里去,然后死在那里,埋在那里吧?”
粥仍是又甜又粘的,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广相把两臂枕在脑后,靠在长椅上。夕阳的热光覆在他身上
“快晴和尚说我最近变了很多,你觉得呢?
“他说,恋爱就是两个互相需要的人,拼在一起,达成圆满。比起自己修行来,进步快得多了……
“但是,一旦失恋,又难免退步一大截。
“所以,陪着我好吗?像陪着你父亲一样。”
纱罗心里一震。
眼前的这个人,想取代父亲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吗?
假如在平时,或许会答应的。
就算在一个月前,也一定会答应的!
可是,大家不久都要死在这个新星灼烧的世界里。
她不想到那时候,父亲的身边没有自己陪。
“……不行吗。
“唉,当然了……你有那么温暖的家庭,要个男朋友做甚用?白白地拖累住你,增加负担而已,对不对……
“你周围已经满满的、满满的都是爱了!根本就,就不需要我,对吧!?”
说这话的时候,广相突然一下站起来,别过头去看着天。天是红色的。
“我呢,我还有谁呢?”他说。
……
等他沐浴过了夕阳,转回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平静。他笑着靠近了她。
“……真羡慕你呀,好孩子。嘿嘿。”他笑着抚摸她的发绺。
“……唔嗯,别说对不起,我懂的。”他笑着抚摸她的背。
“……我才是,要谢谢你。”他笑着凑近她的脸。
她看到他眼里含着泪。
“你这么可爱的孩子,一定应该要活下去的。
“哎……这叫做白日梦吗?你不应该也有这样的梦想吗?
“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要给父母最好的生活,不都是你说的吗?
“你应该有很多很多巨大的梦想对吧?怎么可以说这样泄气的话?你做的梦都哪里去了!?“
纱罗从没见他生过气。遑论接连两次失去控制。
不知为什么,失控的广相和暴怒的父亲,形象竟然有点重叠起来。她怕了,吓得哭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好孩子,不要哭了……
“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的!”
广相控制妄想的企图可说失败了。
不和人打交道还好,一旦同别人多说了几句话,就觉得这样可爱的人怎么可以就此遭遗弃呢?
但是,虽然心里有不平,却没有地方可以出手。思来想去,他只能决意明天找上师去。告诉他,自己已经重新“考虑过了”。希望还来得及。
就算是和恋爱有关系吧,但自己反正不是出家人,找上师请求帮助,也没什么可害羞的。虽然总觉得不太自在,可是,眼下除了上师,并没有别人可以帮忙了。
他回到寺里的上客房。刚躺下不久,就该是晨钟撞响的时候了。
这是九月三十日发生的事。
距大撤离还有十二个月。
IV
“……老爸,我怀疑这几年,快晴和尚跟我一起打坐的时候,一直在给我传桃花。”广相对上师一本正经地说。
“那就只怕有几年喽,总也该开花结果了吧!”上师捋着胡须哈哈大笑。
广相一直都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不寻常。
从小就是这样。
比如说,他为什么可以连着一个月,每天现编一点点讲一点点,最后变成一个连贯的儿童故事?
比如说,他为什么可以同时掌握西班牙吉他、口琴、小提琴、手风琴这么多西洋乐器?
比如说,他为什么可以预知自己那个月会被车撞飞,而且撞飞了之后只有点皮外伤?
后来觉得更有意思。
比如说,他怎么知道军方顶多顶多能救走一万个人?
比如说,他怎么想到把民用飞船改装得可以跨星系航行的方案?
又比如说,为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偏偏是学跃迁发动机制造的?
为什么广相自己偏偏是研究维生设备的?
为什么老爸知道,虽然以前快晴和尚怎么说自己也不答应,最终还是会同意帮助他,进行这个撤离计划?
为什么知道,自己愿意帮助他,是为了一个满怀着梦想的女孩子?
为什么知道自己会爱上她?
传说,释迦的弟子阿难尊者,看到一只鸽子,知道它一千世之前是鸽子,一千世以后还是鸽子,更远则不知道了。
佛祖看到这鸽子,知道它何时变为了鸽子,何时要转生为别的东西。
简直跟传说中的计算机*“深思”一样,可以算出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终极答案*。
假如真有这么一台计算机,掌握世间一切变量和常量,是不是可以推算出,任何人,一千世一万世,百千万阿僧祇劫之后的境况呢?
广相懒得多想。自己离那种神通,还远得很。
他要每天好好吃,好好睡,不吃不睡的时候就专心工作。
怎么把现有的维生设备改装得既高效可靠又持久?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就连她也暂时抛在脑后——真好玩,明明是为了她在做这一切,最后却又可以把她抛开。
人来到寺里,敷衍几句,好言送走。
发来的短信也是,简单扼要地回几句话便罢。
她并不需要自己。广相这么说服自己。她只需要我为她做这一件事就好。
V
偶尔,睡着之前,盘点了一天工作的进展,广相会在半梦半醒间想到,这艘飞船启航的那一天。
会不会有一个没能上船的男青年,目送着飞船升空,心里默念着:我爱你,莉莎。或者,我爱你,雅莉耶达;或者我爱你,法蒂玛、我爱你,美耶、我爱你,小雪……或者根本就没有想,我爱你……但结果都一样,他会和这颗星球一起消融在夕阳里。他想的说的做的一切,都被历史吞噬掉,没有人知道了。
他现在不住客房了。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寒风扫高木,又觉得每一刻都是历史。我爱你,纱罗。他这么想:*我正在参与历史,这历史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在飞船离去的那个清晨,我将是一个前夜想过“我爱你,纱罗”的人。无论那个没上船的男青年是不是我,无论这些船到底能不能升空,我今夜所想的,都将是历史的一部分,这样纱罗的名字,不管有没有记载,也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会长久流传下去。对明天,对人类的历史,有不可估量的影响。
或许父亲可以估量,可以看清?
就算父亲看不清,菩萨和佛祖,掌握世间无数因缘际会的人,拥有无上的数学能力的人,应该能看清。
这些是距大撤离十二个月,到一个月中间发生的事情。
VI
“你这么可爱的孩子,一定,一定要活下去的。”
睡了几个月来第一个超过5小时的觉,广相重新整饬仪容,去见了她。虽然仍露出疲惫和消瘦,却喜形于色。
他手里拿着一张饰有金箔阿弥陀经文的磁卡,想交给她。
这一张小小卡片,得来可真不易。
有了这张卡,她就可以取代他的位置,登上太空船“娑罗树王佛”,离开被炙烤着的家园,逃避了必死的命运。最后加入撤离舰队,展开宇宙里寻求新生的旅程。
和她一起出发的,将是“梵音佛”、“宿王佛”、“香上佛”、“香光佛”、“大焰肩佛”、“杂色宝华严身佛”、“宝华德佛”、“见一切义佛”、“如须弥山佛”,统共十艘。
另外,在他们计划内的,还有五批共五十艘,在不同的地方相继升空。全世界估计有几百艘。
然后,他想。然后,他就可以在地面上安然地晒着夕阳,看着她离开,在心里默念着,我爱你,纱罗。从此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可是她婉拒了他。
谢谢,但是你不要管我了。她可爱又甜腻的声音这样说着,摆摆手婉拒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得不追问。
他多希望自己有至少父亲那样的能力,可以看清究竟什么缘由让她拒绝自己。
但一冷静下来,他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
机票只有一张。
而她不像自己,她有太多太多重要的人。
“对不起哦,好孩子,一直以来冷落了你……
“你果然还是不需要,男朋友之类的东西吧。
“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大家都过得很开心吧?”
这是当然的。
去旅行。去鸿台划船、去虎门看大海、去鹿野吃各种各样的美味。
去陪着家人,在暖气片或者火炉边上聊天。
去和大家在一起,告诉每个人“我爱你”。
这就是,纱罗做的全部的事。
“那就好。”
广相说着,闭上眼。
这是在第三年九月发生的事。
VII
广相最后一次看着自己常晒的夕阳。为了适应强光,屏幕的亮度已经很低,行星的表面几乎看不清楚了。
他看到好几百个光点,缓缓地飞了出来。于是调整了一下摄像机镜头,注视着下方的这颗星球。
- 我爱你,纱罗。*他默想着。
- 还有你,老爸。*这样想着,不禁笑了。
“舰长,撤离舰队总指挥通讯。要求我们:一、保持舰上执勤人数;二、尽量不要掉队;三、随时保持联系。”
“知道了。”广相微笑着,倒在座位上睡着了。
这是他一年来,睡的第一个超过8小时的觉。
不知他今晚做了什么梦?
- 知世如梦无所求,无所求心普空寂。
- 还似梦中随梦影,成就河沙梦功德。
他已经救活了几万人。又不知他在梦里,成就了多少功德呢。
尾声
后来的某一天,广相和其他的民船船长一起,在军方的撤离船上开会。撞见某一处结构正在检修,夹层里发现了一些刻字。大家纷纷围了过去。
*“我叫爱德华•汤普森。虽然我参与建造了三艘飞船(包括这艘),但还是将被遗弃在吉奥迪莎。前些日子我还在为这件事而愤怒,一想到我的后代将生活在这种被恒星灼烧的世界中我就忍不住痛哭流涕。而今天我觉得有必要留下点什么,留下点比这三艘幸存的船更有意义的东西。
以下是我的家庭成员:
爱德华•汤普森
瑞吉娜•汤普森
艾瑞克•汤普森
莎拉•汤普森
我们被遗弃了,但请记住我们。” *
广相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报以浅笑了。